阛阓^[1]依山建，凤山麓下起^[2]，栖向凤山壑。

三倒拐这般阛阓，犹如长寿“天梯”，镶嵌在凤山之麓与凤山之壑之间，连接城上城下的市井生活；亦宛若人生哲学的隐喻小径，寓理于曲折之间，贯通山城人民的精神生活。

三倒拐（图一）非笔直通衢，而是以“拐”为骨、以“曲”为韵，将石梯、吊脚楼、临街铺子与生活化成一道“曲而达”的天梯。“曲而达”是形虽曲而志不屈的步步向上，是势虽艰而步不止的向高而行，更是山城人民爬坡上坎的坚韧内核。

图一 1972年长寿河街与三倒拐卫星地图 柴兆杰制作

一、三倒拐的形

（一）“道凡三折”而得名三倒拐

自铜鼓坎至和平街交界，道凡三折，因而得名三倒拐。即三倒拐自上入口至和平街交界处，全长约333米^[3]，因三道急转弯形成“之”字形整体走向而命名。四川方言称转弯为倒拐，如“拐拐上，站稳当”^[4]，于是这条街道被形象地称为“三倒拐”。

三倒拐，位于今长寿缆车站东侧，始建于明代天顺八年（1464年）左右，其修建与明代长寿县治迁移密不可分。据笔者《图说长寿：明清长寿县治与城池变迁史》考证，明代天顺八年，长寿知县时顺因“兵燹”频仍、战火连绵，将县治从低矮的河街搬迁到“山巅巇险”的铜鼓坎，并修建铜鼓坎土城，以固守山势。三倒拐便是为连接铜鼓坎土城与河街地区而修建的“天梯”（图二），它不仅是交通要道，更是长寿的脊梁骨。本地俗谚云：“爬三道拐通身汗，下三道拐脚打颤”，更是道尽了山城生活的陡峭险峻。

图二 1998年长寿河街地图

（二）到底是怎么个拐法？

正所谓，一拐古道树影斜，二拐坳里有人家，三拐尽头入凤城。

三倒拐整体走向呈“之”形，其核心由一个小巧的“Z”字形弯和一个舒展的大“S”弯串联而成（图三）。“Z”字形弯包含1处急转弯和“S”弯包含2处连续急转弯，三者合计形成3道急转弯。三个拐具体位置与形态特征如下：

图三 三倒拐平面图 柴兆杰绘制

第一拐：“S”弯起点，U形急拐

第一拐，位于三倒拐31号路段，U形急拐，是大“S”弯的起始点（图四）。该拐距和平街与三倒拐的交汇处约83米，海拔约211米，转弯角度约120度。为顺应地形坡度，古道在此处由“直线上坡”转为“斜向绕行”，走向从“西北向”折为“东北向”，形成第一道明确的转向标志。

图四 第一拐 

第二拐：“S”弯终点，U形急拐

第二拐，位于三倒拐41号路段，同样为U形急拐，为“S”弯的核心拐点，也是三道拐中形态最突出的一拐（图五）。其海拔约221米，转弯角度约45度，古道在此从“东南向”转回“西北向”。

图五 第二拐

第一拐与第二拐，呈对称分布，共同组成完整的“S”弯。“S”弯总体对称长度约120米，高差约10米，曲线流畅且富有层次感。因处于古道中段位置，是过往行人判断行程的重要标识。

第三拐：“之”形之首，“Z”形急拐

第三拐，位于三倒拐59号路段，该拐距三倒拐的上入口约95.9米，为“之”字形的起始部分。此拐为连续2个近90度的直角急拐（图六），海拔约235米，古道先从西北走向突然折向南北，随即再转向西北，形成紧凑的小“Z”字形结构。

图六 第三拐

第三拐与“S”弯的第一拐和第二拐，相互衔接，共同勾勒出古道“之”字形。“之”字上部部首“”对应第三拐，“之”字下部的“Z”就是第一拐和第二拐组成的“S”弯。

（三）三倒拐与三倒拐历史街区的区别：从古道到街区的变迁

三倒拐历史街区（图七），包含三倒拐、和平街两条主街和八角井支路、武厢门支路等，主街道全长约600米（三道拐长333米，和平街长267米），属于河街地区的一部分。而河街地区是由河街、三倒拐、西街、东街组成。

图七 三倒拐历史街区平面示意图^[5]

而三倒拐，全长约333米，是三倒拐历史街区的一条街，也是三倒拐历史街区最具辨识度的文化符号与地理标志（图八）。

图八 三倒拐历史街区街巷分布图 重庆市规划研究中心制作

随着长寿老河街、西街、东街的消失，如今的三倒拐历史街区，已是长寿老河街的代名词，更是老三峡的生活缩影：路陡、人亲、饭很香，还是老重庆“爬坡上坎”的生活代表（图九）。因此本文既讲三倒拐，也讲老河街地区。

图九 三倒拐历史街区侧立面示意图^[6]

二、三倒拐的历史文化

（一）历史上对河街地区的评价

元代，涪州达鲁花赤兼管本州诸军奥鲁劝农事拜都在《文昌祠记》这样称赞凤山脚下的河街地区：“山川明秀，人物阜灵，下临大江，舟楫辐辏，富商大贾征利其间，实人民之要会，市易之渊薮也”^[7]。

明代，知县余鋐在《长寿县新开路记》称赞河街县治“据形胜之会，菩提耸峙于后，龙溪环带于前，凤山金龙盘绕左右，居民环聚，啇旅辏集，钟灵毓秀，才俊辈出”^[8]。

清代，两江总督陶澍《蜀輶日记》：“长寿县治居山巅，庐居山腹，溪流烟树，城市俨然山林也。”^[9]

民国，罗昌扬《长寿涪陵之行》：“到河街一带参观。街道崎岖，两边房屋高矮不一...真有古董的风味”。

（二）三倒拐里的革命纸

《新华日报》从诞生的那一天起，就一直遭到国民党顽固派的种种迫害和压制，纸张封锁即其中最毒辣的一手。新华日报社总经理熊瑾玎：“纸厂就好比为我们前线作战生产枪弹的兵工厂，没有枪弹的军队是无法作战的。”为解决纸张紧缺，1941年8月，《新华日报》在梁平锦屏镇创办了川东复兴纸厂。纸厂开工后，每天由锦屏镇发运100担左右的白报纸到长寿，再用木船转运至重庆^[10]。当时纸店在长寿河街到处可见，纸的销路也全在重庆。熊瑾玎派人在长寿县购买房产开设亚东旅馆，供梁山、垫江一带的纸商住宿，以便开展统战工作。^[11]在《新华日报》经历9年零1个月又18天的日子里，从未因缺纸少印过一张，从而保证了中国共产党的声音在大后方最大限度地得以传播。

（三）三倒拐里的米香气

三倒拐的米香，从根源上便沾着港口的水汽。长寿县因港口优势，自古以来就是重庆地区重要的物资流转地和粮食加工地，“长寿米”“长寿米粉”的名号，早已闻名川渝。

民国时期又因水电成本低，长寿县形成了以碾米业为核心的粮食加工产业。“长寿米”遍销重庆地区，据1948年数据显示，“每日米市的成交数达到了20亿元”^[12]。县税捐处曾于铜鼓坎设斗息征收处，每路过一担糙米，打斗息一合，每日可打斗息米十多石，估计每天市场流通的糙米量约为两千石。仅河街一带就有35家碾米厂（图十），其中较大的为恒丰碾米厂、允利电机碾米厂、大生电机碾米厂。碾米机每日不停，“每日碾米达三千市担”。数千农民来往在垫江、梁山与长寿之间贩运米粮，人挑马驮夜以继日，“顺道走，盯到来，扁担夺（戳）背，箩筐挂（刮）脚”，“抬头望，把坡上”一时盛况空前。一袋袋大米漏下的碎米，在三倒拐青石板缝里悄悄沉淀出岁月的米香，滋润着长寿内外。

长寿米粉，色白如玉、口感细腻、滑爽筋道，是长寿民间的传统美食。相传东汉末年刘备入川时随军火头军张同甘带到长寿。自清朝末期开始，每年阴历冬腊月，长寿家家都要蒸米粉，城里乡下的灶间都飘着蒸腾的米香。这份香甜，顺着三倒拐的石阶，搭乘长江上的乌篷船，飘向大江内外。

图十《长寿内外》^[13]

（四）三倒拐的风水格局

图十一“聚水兴财”风水格局

1.“聚水兴财”风水格局

风水学中素有“山主人丁，水主财”之说，《绘图鲁班经》亦云：“屋前行路渐渐大，人口常安泰，有朝水向前来，日日进钱财”。一般而言，码头依水而兴，其道路开口多朝向江河上游。三峡地区的码头道路大多面向长江上游西方，或垂直于长江河道而略偏西方。这种布局可使财气顺着道路源源不断地向城区汇聚，从而激发场镇生机。然而，河街码头却独具特色，它设有双开口：主开口朝东，指向桃花溪上游；支路开口朝西，指向长江上游。这种巧妙布置使得长寿场镇能双向聚纳财气，显著激发本地财运（图十一）。

2.“发科甲”风水格局

三倒拐历史街区与青龙阁、文峰塔共同构成了“发科甲”的风水格局。文峰塔、青龙阁、魁星楼等是兴文运、昌科举、祈愿文风昌盛的风水建筑。以凤山为靠，沿着河街码头主开口方向，可清晰辨识“祖山-案山-朝山”的风水脉络：祖山为三倒拐背后的凤山，海拔约370米，乃三倒拐风水的“气脉支撑”；案山则为沿主路开口前方的青龙岭，其上矗立青龙阁，作用在于“挡气聚财、承上启下”；继续向前远望就是朝山：文峰塔所在的白塔山，海拔约333米，低于祖山凤山。三者形胜绝佳，因此长寿先贤择峰建塔，以此培育地方文脉。这亦契合风水理念：“于码头街道开口处，将视线越过江河，若对岸有低于场镇祖山（龙脉）的案山，则形胜更佳。”后世儒学融入此格局，认为在案山上建塔阁以仿文笔之象，或可兴人文之风，促镇人后生“发科甲”。^[14]
 

青龙阁与文峰塔的三重风水作用。一是发科甲、振文气。清代《相宅经纂》载：“凡都省府州县乡村，文人不利，不发科甲者，可于甲、巽、丙、丁四字方位上，择其吉地，立一文笔尖峰，只要高过别山，即发科甲。或于山上立文笔，或于平地建高塔，皆为文笔峰。”青龙阁与文峰塔恰选址长寿的“巽”位（东南方向），完美契合典籍中“立文笔峰振文运”的要求，塔外形如文笔凌云，助力地方“发科甲、出人才”。二是补地势、化白虎：明代长寿知县余鋐在《长寿县新开路记》中提及当地风水隐患：“考之堪舆之说，右山白虎高压，则非所宜，故邑治率多凶祸”。“白虎高压”视为不吉之象，而青龙阁与文峰塔的建造，能抬高东南方位的地势，以“青龙抬头”之势平衡“白虎高压”的失衡格局，化解潜在凶煞，营造更安稳的人居环境。三是镇水口、安江河：二者选址靠近桃花溪入江口与不语滩——这两处水域古时因水流湍急、波澜频仍，被视为“水气不稳”之地。因此，青龙阁与文峰塔矗立于此，承担“镇水口、定水势”的作用，以求江河安澜、水运安全。（图十二）

图十二 青龙阁与文峰塔

三、三道拐的山城智慧

三倒拐的“拐”，不仅是物理上的转弯，更是中国“迂回智慧”的具象化。这种“不直来直去”的智慧，在中国人的兵法、言语、艺术与处世哲学中皆有体现，教导我们以曲求直、以柔克刚、化被动为主动。

（一）迂回：不是“绕远”，而是“巧达”

《孙子兵法》云“不战而屈人之兵，善之善者也”，这背后正是“迂回”的核心逻辑——不硬碰硬，而是用间接的方式达成目标。三倒拐街道并非直线从山脚通到山顶，而是用三次转弯来缓和陡峭的坡度，让“爬坡”这件难事变得轻松；就像兵法里的“虚实计谋”“以奇用兵”，不正面冲击敌军防线，而是绕到侧翼寻找破绽；也像政治语境里的“隐晦”与“暗示”，不直白言说，而用“弦外之音”传递立场，既留有余地，又实现有效沟通。文人著史，也有“曲笔”与“微言”——不直白批判，却用“春秋大义”藏褒贬于字句之间，让读者自悟。

（二）欲速则不达：慢即是妙，减速方得加速度

在三倒拐上行走，不像平坦街道那般“赶时间”，而须学会“给生活减减速”，甚至注入“反向的加速度”——不是“越快越好”，而是“越慢越妙”。急于求成往往事倍功半，正如《论语》所言“欲速则不达”。这种智慧要求我们放缓脚步，顺应地势的节奏，方能在曲折中积蓄力量，最终抵达更高处。它提醒我们，人生并非赛跑，而是漫长的登山：急躁易滑跤，稳健才能远行。

（三）曲而达：以曲为美

《道德经》：曲则全。风水学讲究“喜回旋，忌直冲”，正所谓“曲则有情，直则无情”。中国传统建筑文化历来“忌直贵曲”，认为“曲”能藏景生境，规避平直单调，营造灵动意趣。这一理念贯穿古今，体现在诸多典籍之中。东晋《世说新语》云：“阡陌交通，则一览无尽，故纡余委曲，若不可测。”宋代李成《山水诀》曰：“路要曲折，山要高昂。”明代程羽文《清闲供》言：“径欲曲，桥欲危，亭欲朴。”计成《园冶》亦云：“不妨偏径，顿置婉转。”以上这些曲径富有画意，曲径通幽能唤起人的美感。

三倒拐的“随形而弯，依势而曲”正是“喜曲不喜直”中国传统审美体现。三倒拐的三道急拐与蜿蜒走势，使房屋层叠错落，街景跌宕起伏，避免了直街“一眼望穿”的倦怠感。反观闹市的直街，一眼望到头，毫无悬念，易令人生倦。三倒拐的“拐”让街巷有了韵味，“曲”也让美有了层次。

三倒拐的“拐”，往深了说，是对生活本质的隐喻：人生从不是一条直路，“会拐弯”才是生存的智慧。回返是智慧。这与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中“事物的发展是曲折前进的”规律不谋而合——没有永恒的直线，只有在“曲折”中不断调整、不断前进的过程。

历史上，毛主席指挥的四渡赤水战役，正是迂回的经典范例：面对敌军的围追堵截，不固执于“直线突围”，而是以四次迂回转折“走回头路”“绕圈子”，看似在“曲折”中被动撤退，实则在调整中寻找战机，最终跳出包围圈，实现了军事史上的伟大突围。这告诉我们：“拐弯”从不是“退缩放弃”，而是“认清现实后的灵活转向”；不是“投机取巧”，而是“尊重规律的理性选择”。所以，人要懂得拐弯。这里的“拐弯”，不是投机取巧，而是对现实的清醒认知：承认自身局限，所以不硬闯；理解事物的复杂，所以不偏执。就像三倒拐的“拐”，不与陡峭的山地“对着干”，而是顺着山势“找生路”，最终反而走出了一条独一无二的老街——人生的“拐弯”也是如此，往往在“退一步”“绕一下”之后，才能看见新的可能。清末著名学者、翰林院编修俞樾在《曲园记》里说“曲园而有达斋，其诸曲而达者欤”，他宽慰自己，不管人生之路如何曲折，终将通达。

四、怎样游览三倒拐

古时，爬三倒拐是生活；今日，下三倒拐是消遣。

民国时期，诸多到访长寿的游客已给我们打了个样：登高望远看古城内外，坐滑竿逛三倒拐，然后坐滑竿看桃花溪十里橘林，再寻幽三洞沟瀑布，看飞泉落石，最后在河街码头登船上重庆或下涪陵。

让我们看看民国游记《山上的长寿》如何打卡的：“尤其令人流连的是城外好几里长的橘林，游人从长寿到桃花溪，凡十几里，都在橘林中行。当深秋的时候，霜橙乍黄，橘柚犹绿，加以枫叶、荻花，点缀其间，更显得秋光明媚，绚烂宜人。林中高高下下，尽挂满了半黄半青的橘子，游人坐在滑竿上，尽可伸手去采，味道真是异常新鲜。因为长得太多了，你多采几个，当街人也不以为意。”字里行间的鲜活，仿佛能让我们触到长寿橘子的清甜，嗅到柚叶的清香。（图十三）

图十三 《山上的长寿》

最后，欢迎大家来长寿逛三倒拐，吃米粉；看三洞瀑布，品长寿柚。

注释：

[1] 阛阓（huán huì），出自《文选·左思<蜀都赋>》，一般指街市。

[2] 凤山之麓和凤山之壑指凤山山脚与山谷。引自柴兆杰《图说长寿：明清长寿县治与城池变迁史》，重庆快盈500网。

[3] 从三倒拐上入口到和平街交界，RTK实际测量距离约317.94米。

[4] 《长寿文脉》编辑委员会编：《长寿河街记忆》，中国书籍出版社，2020年，第10页。

[5] 季富政.三峡古典场镇[M].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,2013.

[6] 刘廷婷.三峡地区(重庆段)清代历史景观发展研究[D].重庆大学,2021.

[7] 蓝勇主编：《稀见重庆地方文献汇点(上)》，重庆:重庆大学出版社，2014年，第 6-7页。 

[8] 〔明〕张文燿修、邹廷彦纂：万历《重庆府志》第26册卷七十八，明万历三十四年刻本，第1页。

[9]〔清〕陶澍：《蜀輶日记》，卷三，第23页。

[10] 刘立群.抗战时期《新华日报》纸张的来源.人民政协报.

[11] 张帆.中共中央南方局与《新华日报》[M].中共党史出版社,2017年，第197页。

[12] 1948年1月24日《大公报重庆版》。

[13] 1948年1月24日《大公报重庆版》。

[14] 季富政.三峡古典场镇[M].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，2013。

后记：感谢长寿区博物馆张世平老师的热情帮助。

文稿：柴兆杰